甘孜日報 2024年07月19日
◎商臻
工作關系，不時需坐在同事旁邊等著處理圖片，這幾分鐘時間有時和同事聊幾句閑話，或低頭刷刷手機，但常常，就算已經(jīng)見過無數(shù)次，我還是會被同事電腦顯示器上的景象吸引。
一張剛剛打開時平平無奇的照片，裁剪，調(diào)整明暗、對比度、色溫色調(diào)……最后的成品和原先那張擱在一起，變化堪比化妝教程上的模特從before到after，的確是同一張圖片，又實在不同了。藍天更藍，碧草更綠，暗影里的細節(jié)清晰地顯現(xiàn)出來?？赐掠檬髽送蟿悠聊簧系幕瑝K和曲線，旁邊的圖片隨之同步變深變淺變冷變暖變?nèi)岷碗鼥V變鏗鏘鋒利，簡直像小型的造物主安排世界，不由對通?！罢鎸嵁嬅妗钡母拍畋罎⒋蟀?。
已經(jīng)悍然成為一個動詞的軟件PS（Photoshop）以及類似的數(shù)字圖片處理軟件早就不限于專業(yè)人士使用，“美顏相機”成了手機的賣點，所有處理圖片的APP都提供貼心的一鍵濾鏡功能，如今上傳照片前不好歹美化一下加個濾鏡的人怕是不多了。
雖說如此，大多數(shù)人對PS照片這件事的態(tài)度還是相當矛盾的，一邊使用，一邊熱衷于傳播明星未經(jīng)PS的紅毯街拍照片，其間蘊涵著一個判斷：那些不夠美的，才是真相。所以許多人如此介意圖片PS與否、明星整容與否、新聞炒作與否、每天通過大小屏幕涌到眼前的海量信息真實與否……那是因為害怕，害怕事實真相無情嘲弄自己的判斷力，讓之前的熱情投入都成了笑話，這如何不讓人怕得要死——黃碧云在《盛世戀》里寫：“太平盛世，個人經(jīng)歷最大的兵荒馬亂不外是幻滅?！?/span>
自救之道的一種，是給眼前世界加上一道名叫“不相信”的濾鏡，把一切美的都默認是假的：我知道這是假的，但沒關系，假的我也喜歡，甚至更進一步——我就喜歡假的。
貌似沒有什么不妥，看雜志上秋日山間枝頭紅葉如血欲滴的照片，簡直想得出一步步圖片處理的過程，還是覺得美不勝收。明知銀幕上飛檐走壁的俠客背后有一根后期處理掉的鋼索，照樣坐在電影院里眉飛色舞。上班必經(jīng)之路有一段古城墻常被婚紗影樓拿來取景，于是我隔三差五一早會看到這樣的場景：新娘的婚紗背后有一排夾子，身邊是不停調(diào)整反光板角度的攝影助手，臉上的濃妝隔老遠都看得清眼線和假睫毛……然而有什么關系，新娘得到了她一生最美的照片，足以讓她不去想那件不合身的婚紗。
幻滅的兵荒馬亂中劫后余生，所謂犬儒心態(tài)就是這么來的吧，當然并不否認柯南同學的名言“真相只有一個”，可是讓那唯一的真相遠遠待在天涯海角吧，最安全的選擇，是不去想它。
陌生遠方的回憶
“旅行的本質(zhì)是思念。”《留味行》這本書的作者瞿筱葳這么說。
通常，故鄉(xiāng)是個人史，而遠方才是傳奇。因此幾乎所有的旅游景點都自備民間傳說或名流軼事，山山水水亭臺樓閣有了故事，就仿佛被仙女的魔法棒點過，有了特別的光輝與吸引力。若無許仙和白娘子的故事，斷橋何以從蕓蕓眾橋中脫穎而出？因為張愛玲在這里住過，常德公寓這幢外表普通的舊樓才常年不斷有文青前來朝圣……套用周華健名曲歌名：旅行者遠道而來，要看的是“有故事的地方”。于是有故事當然要講故事，沒有故事創(chuàng)造故事也要講出故事來。
對于瞿筱葳而言，卻并非如此。她帶著一張地圖啟程，旅行路線上的每個目的地對她而言雖是遠方，卻凝結著個人回憶和家族歷史，那是一手把她帶大的祖母抗戰(zhàn)期間輾轉(zhuǎn)逃難的路線。
1939年，瞿筱葳的奶奶徐留云還是個21歲的上海姑娘，抗戰(zhàn)期間未婚夫撤退到重慶，她從家鄉(xiāng)出發(fā)，為避開戰(zhàn)火，走的路線是繞了一個大彎子的香港-越南-云南-重慶，亂世自有亂世的生意經(jīng)，當時的旅行社甚至承辦逃難行程。七十年后，九旬高齡的祖母在臺北辭世，思念奶奶的瞿筱葳產(chǎn)生了“該去走一趟奶奶逃難時走過的路”這樣的想法，也想重新嘗嘗奶奶做的家鄉(xiāng)菜的味道?！扒叭艘焉下?，我也該上路。無論未來路途是什么，先去走走老人走過的路吧！”
一路行程中，瞿筱葳的一路見聞和奶奶的回憶交錯敘述，七十年前的祖母、作者記憶中的祖母和她自己旅行中的經(jīng)歷無縫對接，在越南的高山上想起晚年祖母登上北海道的雪山，到了四川才驀然發(fā)現(xiàn)滿耳都是童年在眷村聽熟了的口音，在杭州的餐廳拿起菜單發(fā)現(xiàn)半張菜單都是自己從小吃大的家常菜……而當她站在宜賓爺爺奶奶住了六年的地方，時空匯聚的沖擊讓她在長江邊掉下眼淚：“我來到奶奶提過的建筑，感到實在；又因為什么都沒有留下，而感到空虛。同時感覺實在與空虛，是很荒謬的。我看到了想看的土地、建筑、江水、山丘，卻什么也沒有看到。我的眼睛看著七十年后的現(xiàn)代風景，腦中上演七十年前的沒頭沒尾故事。我很高興，同時很悲傷，在這里接近了年輕時的爺爺奶奶，又在下一秒的現(xiàn)實中遠離他們。我沒有穿越時空，是時空穿越了我?！鄙頌橛跋窆ぷ髡叩啮捏爿冢梦淖置商孀寖纱俗哌^同一條路途中相隔的七十年亦幻亦真。
整本書的最后一部分不是游記，而是菜譜，瞿筱葳回憶了十一道奶奶常做的拿手菜。第一道是最最家常的腌黃瓜，祖母過世后，大家無論如何努力卻再也做不出相同的味道。做菜的步驟調(diào)料秘訣，“老人也許早說過好幾回了，那些話語卻像是沿路留下的面包屑，給鳥吃了，我們有了一座到不了的糖果屋?！?/span>
回不去到不了的糖果屋，安靜地站在時光的森林深處，或早或晚，那些話語和記憶，那些童話中標記來路的面包屑都會被小鳥一點點吃掉吧。在此之前所能做的，也只有頻頻回首，回憶蛋糕的房頂、姜餅的墻壁、水晶般透明的冰糖窗戶……所有一切的甜蜜味道，隔著千山萬水，隔著滄海桑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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